左犹难，身为江湖公认的闲教〈神仙楼〉的楼主，对外号称已经一千零八十三岁的他，实际上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。
虽然在教内老人的细心栽培下，心智已然成熟，但自从五岁那年被领入楼内，从此再也未领悟过外界的滋味、也从未有过愉悦童年的左犹难，还是保留了一丝孩童心性，因为未曾经历过，所以对自由的渴望始终无法消失。
平日里，就连左犹难自己都没有发现，但当有人怂恿，困在笼中许久的雏鹰猛然间便明白了自己应该回归蓝天。
怂恿他的人，名为莫相依，是隐姓埋名、混入神仙楼，妄图行刺楼主的大胆狂徒，被楼主施展神威拿下，同时她也是京城莫家的大小姐，自幼拜入〈文心阁〉学艺，仅仅七年便已出师。年十二岁，开始闯荡江湖，荡平贼寇，扶危济贫，六年之后，与左犹难同岁的她已成就了一番不小的侠名。
不晓得发了什么疯，左仙人携同莫相依逃出神仙楼，此后四年不知所踪，神仙楼楼众苦苦寻找却仍然不得半分音讯。第五年，左犹难回归神仙楼，不久之后从莫家传来了莫相依的死讯。第六年，朝廷发布旨意，在朝中为官的莫家家主犯下欺君之罪，凌迟处死，灭其满门。旨意下达还不到半天，府邸毁于一场莫名地燃透了整个夜晚的烈火，朝夕之间一家老小尽数葬身火海。
除了左犹难救下的两人。
“官兵会从废墟里找到所有人的烧焦尸体，一具不少，身高骨龄也相吻合，那些验尸官怕是查不出什么来，所以你们现在是已死之人，隐姓埋名，能够生活得很好。”
某间厅房内，左犹难对眼前的少女如此说道。
“姐姐因你而死，莫家而因你覆灭，即使救了我和小妹一命，这仇我也依旧会报。”
少女并没有像以往那样，为自己绑上喜欢的双马尾，而是秀发散乱着披于肩后，与左犹难记忆中大不相同，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。虽然在过去四年里，与她只见过寥寥数面，但她却给左犹难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。少女抬起头，望向左犹难，四目相对，左犹难看得出来，她先前一定哭了很久。
莫家的二女儿，莫相轻。
左犹难心想，如果相依还在的话，她一定会冲自己叹口气，敲着自己二妹的头，教训她一顿，告诉她不可以执着于复仇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东西，否则始终摆脱不了名为‘江湖’的魔咒。但左犹难没这个资格，如果非要说害死莫相依的人是他，也没什么错，被寻仇的人没资格对复仇的人说什么放下仇恨之类的漂亮话，虽然自己被尊为神仙楼楼主，大家都尊称他为“左仙人”，但本质上左犹难其实还是江湖中人。
“不过，在你之前，莫家还有许许多多的仇要报。”
莫相轻的语调冷淡，仿佛莫家与她只是毫不相关的别人家而已。
“复仇不是一条应该去走的道路，”左犹难还是想试着劝劝她，“并不是对你而言，每个人都不应该怀抱着仇恨活下去。”
“你说的没错，姐姐想必也是这样想的，”莫相轻的目光真诚又黯淡，却穿过了左犹难，到了更远的地方，那是京城的方向，“但人人都有复仇的权利，她放弃了，而我决定要这么做。”
“可莫家不值得。”
“那得由我说了算，”莫相轻沉寂片刻，像是坚定自己决心似的，“更何况，姐姐值得。”
“当你活过了足够多的岁月之后，你就会发现，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那么做的。”
“你说话，总是这么老气横秋的。”
“我是仙人，已经一千零八十九岁了。”
“嗯，没错，可我只是一介凡人，活不到你那么大岁数。”
无言以对，仙凡之隔不可跨越，摇了摇头，左犹难放弃了继续劝说。
“虽说你也是仇人之一，但我想你应该愿意看在亡姐的面子上，帮我们一个忙。”
“......神仙楼不是个拜师学艺的好地方。”
“不，我说的是小妹。”
“莫相离？”左犹难明白过来，“是了，你没办法带着一个累赘去复仇。”
“不，如果我失败了，复仇就到此结束，那么她就是莫家最后的血脉，你要好好保护她。”
“莫家还有许多亲族。”
“他们与我何干？”
“人人皆求自保，灭门是圣上亲下的命令，你不应该指望他们能伸出援手。”
“伸出援手？恐怕他们正愁着如何和京城莫家划清关系吧。我也不让他们为难，就此不相往来便好。所以，小妹现在只有你能依靠。”
“神仙楼也不是一个好的照顾孩子的地方。”
“那就拜托你，尽力而为吧。”
左犹难点点头，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打算答应下来。考虑片刻，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给出一句承诺。
“神仙楼会悉心照料她。”
得到了想要的承诺，莫相轻其实已经满意了，“不过我更希望由左犹难来照顾她。”
“有区别吗？”
“你们神仙楼出身的都是一群怪人，至于你，跟着我姐姐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些年，大概还是要比其他人正常一点吧？”
左犹难摇摇头，极力想为神仙楼的那群怪人辩解：“不，你只是不太了解他们，他们只是，呃，嗯，那个，怎么说呢，只是有点儿......好吧你说得对。”
莫相轻终于流露了一丝笑意，在其中蕴含着正面的情绪，“你可真是个好教主。”
左犹难笑了笑，以莫相轻的心性，她终究无法在复仇之路上走得太远，或许她在一段时间后会放弃，但更可能的结局则是走向香消玉殒。他希望她能够放弃，但他仍然决定给她一些帮助，至少帮助她看清她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。
“除了我以外，你知道仇人都是些什么人，在什么地方吗？”
“有的清楚，有的不清楚，但没关系，挨家挨户找上门，总有蛛丝马迹可循，一个一个都能找出来。”
“找到仇人以后怎么办？杀光？”
“还没想好，到时候再说吧。”
“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。”
“嗯，我的确需要，谢谢你。”
“文心阁阁主，姜茶，同时也是当朝正五品官，受任御前都使，是唯一一个拥有资格殿前面圣的武林中人，当然其实他不算是纯粹的武林中人，但朝廷通过他将手伸入武林之中，从中谋利，关于你姐姐的死，他知道不少内幕。”
其实姜茶只是朝廷的诸多鹰犬之一，莫相轻明白这一点，她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的仇恨终将指向朝廷，只是她不清楚究竟什么人才是幕后黑手。左犹难给了她一个调查的入手点。
“我猜，你知道更多的内幕。”
莫相轻的语气带着些嘲讽。
“没错，”左犹难承认了，因为没什么好隐瞒的，“我知道很多事情，但我不想告诉你。”
“因为你想阻止我复仇？”
“嗯。”
“那你不更应该告诉我真相吗？”
“隐瞒一切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，她害怕伤害到你们。要知道，你姐姐胆子特别大，就没什么事情能让她害怕。”
“听上去，倒像是我姐姐自愿赴死的。”
“是这样。”
“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？”
“必须是她。”
怒火涌起，莫相轻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，直刺左犹难的面门，左犹难不躲不闪，匕首却从他的耳边擦过。
左犹难现在知道莫相轻对自己的仇恨有多“深”了。
“你现在还不能死，小妹还需要你的帮助……”
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。
“既然你做出了复仇的决定，那就一定要小心翼翼地走这条路，记住，在神仙楼你还有一个血亲。”左犹难没有什么好说的了，他给出了帮助，这就足够了，“希望还能见到你。”
“当然，别忘了你也逃不掉，”莫相轻舒了一口气，心中的烦闷稍微平息了一点，点点头，转身向着厅外走去，到了门边，停下脚步，“如何寻你的仇，我已经想好了。”
“能告诉我吗？”
“毁你一身武功，断你神仙楼传承，不会夺你性命，但会让你今世只能做一个普通人。”
“嘿，那你这可是帮了我的忙。”
“是啊，神仙楼的左仙人害死了我的姐姐，可左犹难却是我姐姐最喜欢的人。”
左犹难沉默了，对于莫相依的死，他内心中的悲痛超过任何人，但他说不出口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。
可莫相轻却在等着左犹难说些什么，她没能等到，于是替姐姐感到不值，径直走了出去。天早已黑了，末夏的明月隐于愁云惨雾之后，却依旧明亮。莫相轻抬起头，于是月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她身上，仿佛天意在她身上得以印证。莫相轻错以为复仇便是她今后的使命，并欣然接受了它。
就在当晚，莫相轻在左仙人的安排下，离开了神仙楼，之后一路南下。时隔多年，当她与左犹难、莫相离再次相见的时候，三人都未曾想到，她手中的剑将会对准自己心爱的小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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